(黄子懿,2018年1月进入《三联生活周刊》社会部工作,现任《三联生活周刊》主笔,主要报道社会公共事件、经济产业■★◆★、竞技体育等领域◆◆。)
在本科学了四年纪录片制作★◆■、试着拍了一些片子后★■◆◆★◆,我念硕士时把专业换成了跟文字报道更相关的新闻传播,就业时也朝着这个方向找★■。日后风起云涌的短视频中★◆◆★■◆,不时会有人拿这个跟我开玩笑,劝我拿起放在家里落灰的相机◆■★◆,投身到风口下的视频浪潮中。
一个事件中传播最多的总是短视频,坐在村口闲聊的老年人总是外放着熟悉而喧闹的背景音◆■,去县城的大巴上也有中年阿姨们在看直播带货◆■◆★。传统媒体并无法抗拒这种潮流◆◆■,一个例子是短视频平台也成了我们寻找采访对象的一个渠道了。
我是2017年底来的三联。那时候我硕士毕业不过一年多,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政经媒体,主做公共政策报道★◆◆■★★。平日主要工作之一是联系各类专家,做一些宏观政策的分析解读。这能让一个新入行的记者快速地了解国情大政,但对于一个向往现场的新人来说,久而久之难免心生疲倦。那一年冬天的北京并不太平★★,恰逢前东家组织结构调整■■■,我就给三联投了简历。
在前东家的时候,我的工作节奏只有两种◆★◆★■■,一类是短平快的网稿,讲究时效性的迅捷,类似于100米短跑;另一类是一两个月一篇的长篇杂志稿,强调内容的深度扎实,好比一场万米长跑★★■★。三联却是夹在中间,既要求速度,又要求深度■■,像是跑一场兼顾速度与耐力的400米或800米——这是最难的。我中学时练过一段田径,知道这是让博尔特都望而却步的赛项,世界纪录都是要隔十几年才能刷新一次。那几年里,我和社会部的小伙伴们,大概都是生活在一种既要速度又要深度的压力测试中。一个最典型的节奏是★★■,周二选题会定题,当晚和周三联系采访,周三最好要出发★◆■,周四到周六采访★■,周日写稿,次周一早上交稿◆◆★◆■。如此循环往复,轮休也是以周计■★。一辆超载的卡车引发高架桥侧翻■■,压垮了桥下几辆车辆,压死了数位司机和行人◆★★◆。那是一个周四的晚上,刷了一夜消息后,编辑部在次日早上九点决定派我去现场◆◆■★。北京直飞无锡航班要晚上才出发,我就订了最近的航班到上海虹桥再转高铁◆■,到现场后已是周五傍晚。当晚即开始采访,熬了一个大夜写了一篇几千字的微信稿,周六马不停蹄继续采访,周日写更长的杂志稿★■★★■,次周一及时交稿★◆■。周二又飞四川,花一周采写另一个选题。
作为一个读者和内容产出者◆■,我当然知道,三联并不是收纳友好的◆★★◆★■,一本本杂志可能会随着一次次的搬家或大清理,就此被遗落在某个角落。
正式的入职并没有太大困难。三联的选题会是开放的,实习生和应聘者都可参与◆■。不过首先要试稿——要先写一篇甚至多篇深度稿件来证明能力■◆,这一关后来卡掉了不少人◆■■。我当时只写了一篇有关极限运动直播者坠亡的稿件后就顺利入职,日期是2018年1月1日■■◆。但我却来不及庆幸◆★,因为在参加了几次选题会,跟李菁、吴琪老师谈话后★■◆,我大概知道了接下来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。“江歌案开庭后王珊已经在日本待了一周了★◆,每天都是当天就出稿,效果很不错。”那时正值春节之前,我这个新人没有被赋予太多重任。前几个选题都是编辑委派的专访■■◆,房改20周年、中国人口★■■“雪崩”论等等。对于一个公共政策记者来说,不用花太多力气。我也一度有点困惑,觉得似乎没有想象中有挑战性■◆★。吴琪老师当时也认可我写的专访,问我:
还在上学时,我就是忠实的三联读者。在学校图书馆和往返北京的飞机上,品读过三联操作的魏则西事件◆■■、朱令案与李天一案★★◆■,将一个复杂事件抽丝剥茧的能力让人佩服★◆◆■◆★;也看过前辈们行走滇藏、深入南美、远行南北极的游荡★★,对那种万里行走更是心生向往。这可能刚好代表了两种有关周刊的粗浅印象,尤其是后者。直到今天似乎还有不少人认为,三联是一本文艺小资的生活类周刊★■★。
对于执迷做记录和体验的人来说,文字记者可能是单位时间里最高效的一种■■■■★◆。用一个同事话说,在时光永远受限的情况下★■■◆◆◆,这大概也是拓宽人生阅历的最好职业了。
在连轴转的那些日子里◆★,我们的生命的确是在变宽的。疫情之前的2019年◆◆★★■,我先后因报道去了印度、巴西和南非■■,深入这些国家的贫民窟、工业园和民间菜市场,差点一年内就集齐了金砖五国;而若非是报道需要★■★★,我大概率这辈子也不会有机会去到土耳其东南部的安塔基亚古城,在大地震后夜宿在当地体育场外的中巴车里冻得瑟瑟发抖。
这种高强度的周转是一种常年的训练,会在生活习惯上留下各类痕迹◆■。比如我发现喝魔爪(Monster)对自己提神的效果比咖啡和红牛要好★◆■■,带气泡的牛磺酸会给疲惫的身心一点兴奋的多巴胺;出差的洗漱包要常备指甲刀,因为每当指甲隔两周生长出来时★★◆■◆★,我大概是在路上或者另一个外地的酒店里写稿◆◆◆★★◆,指甲长了会影响敲击键盘的手感◆★◆◆■。
那时候我念高二,在重灾区四川绵阳上学★◆★■■★,在震后四处躲灾中经常关注各家媒体报道◆■◆,买了很多报刊★★◆■■◆。三联一连出了三四期封面报道,把笔头对准普通灾民的操作方式让我印象深刻◆★■。后来2013年雅安地震,三联又出了一期专题,再后来,我也是来到这里才知道,原来老主编在2008年把所有同事都派到了灾区。
去体会他人的不易人生,并帮助他们记录下来,大概是记者在这个时代最永恒的价值。
2023年底,我大学本科毕业十周年★■,班长在群里召集同学聚会,提议让大家把上学时拍过的影片找出来,做成一个纪念视频。我翻遍了电脑,发现随着十年来的几次更换,那些年颇费心力拍摄的片子竟然很多都找不到了。哪怕是在当年最流行的优酷土豆网◆■★★■,我们上传的视频也随着年代久远被平台取消了播放权限。曾经的心血就这么灰飞烟灭,仿佛从没来过世间一般。但这不过才十年呀。
编辑部也是一个很有温情的团体★■,会允许你在常规工作的间隙去写一写自己感兴趣的轻松话题,或是把一个旅行式的出差任务派给你■◆■◆■◆,让你在不停轮转的时候也有一些调味剂。
2018年5月,我做完汶川地震十周年的几篇稿件◆★◆,回到绵阳家中休整。在一种若隐若现的直觉中,我竟然在家里的旧书堆里翻出了十年前的三期三联特刊■◆■★★。他们保存完好■◆★■★,只是纸张略微有些发黄。那是一种忽见故人的惊喜★★■■◆◆,十年前那个四处躲灾的少年大概不会想到,自己会在十年后与当年来探访的故人这样再见面。
因为在社会部◆◆★★,无论是你此前是何方神圣,都会被慢慢同化为一名在机场和高铁站连夜周转、在乡村道路摸爬滚打、与现场封锁线斗智斗勇的社会记者。与我一年入职的前同事王梓辉,来之前是科创媒体的记者★■◆★,应聘也是以科技和财经记者的身份■◆★■★★,最后却穿着短裤在入秋后的哈尔滨大街上吹寒风,又在山西黑老大的农村老家里挨了村民们几拳头■◆★◆■■。第一个春节后,我就开始奔波于各个社会新闻现场,从大学校园高发艾滋病开始,到一位湖南县城青年在上海砍死了两名小学生,再到顺风车司机在温州杀死了一名花季少年……我也有了一种此前从未有过的体验,从高屋建瓴的宏观分析迅速下沉到一种广袤的地气中,去实地触摸基层社会的温暖冷热,跟农村留守老人■★★■★★、喜欢喝白酒的县城干部和路边司机和小商贩们聊天。比如◆◆,进村的路上就要跟出租车司机要好电话和名片■★★■,以防晚上回不去;如果担心安全,去一个陌生村镇打车时可以把目的地设为当地派出所;最有可能找到逝者家属的最佳地点一般不是在家里,而是在殡仪馆。不是说日光之下无新事吗,为什么还要去一遍遍讲诉这些反复上演的极端案例?后来是自己想明白了,极端案件一般指向明确,结构明晰,能匹配上以周为单位的内容产出;更重要的是,在一个人人都是自媒体的时代,极端案例往往首先掀起的是大量的情绪,深层次的问题却被掩盖在声浪下。既然事件已经发生,那总得要有人要在发一条微博、一条短视频之外多做些什么,去探究悲剧背后的结构性成因◆◆★。
当一个人选择做记者的时候,也肯定会有自己非常想写的选题◆◆■★。对我来说,2008年汶川地震的后续故事是其中之一,这与我的家乡和成长经历相关。可能这是一个上天的安排,2018年我入职后没多久就是汶川地震十周年,吴琪老师派我回了绵阳,去看看受灾最严重的北川县在十年来的变迁◆◆■★★■。我回到家乡,花了三周寻访破碎的旧址,跟亲历者与当地官员聊天,完成了那一期封面报道■◆◆。以这样的方式完成对十年前那场灾害的祭奠,算是了结了我一个心愿。
但也总有会那么一些喜爱或重要的主题报道,能被有心的读者随身携带珍藏,作为时代和历史的见证被永久地保存下来★◆★★★★。这或许就是纸刊独特的价值所在■■◆■■★。
作为学生时代就读三联的人,我很清楚三联的风格和定位是什么样的。只是在真正成为一个媒体记者后,我不得不感叹起了三联编辑部的能力——在仅有约30人采编的情况下,他们是怎么做到一年做超过50期杂志、然后每一期平均都是大100多页的◆★■★◆?我在脑海里脑补了一下工作量,觉得有些不可思议■■。来之前,我专门跟一位在三联工作过的前辈交流★★■◆■,了解对方关于这份工作所有的幸福与苦恼。那之后我大概知道了,在三联工作■★★,绝不是如部分人想象得那样轻松,而是处于一种高周转与高消耗的节奏中。那时候我不过二十六七岁,决定迎接这一份挑战。
现在这个时代,愿意继续做深度新闻的人,一定是对自己★◆■、对内容有要求的人。影像当然是一种极富感染力、表达力的媒介,但要做出优质深度内容的成本极高,背后往往是一个团队的辛劳付出。一个好的纪录片没个几年是打磨是不出来的,而同样的题材,文字报道的时间和机会成本就要低很多。